人們總說,當代人越來越不讀書了,書即將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……真的是這樣嗎?回看歷史,書籍有各種不同的樣貌。除了你熟知的裝訂紙張,甲骨、竹簡、卷軸,也都是一種「書」。這些過去的書,在歷史的長河中演變至今——書並非只有一種樣子,可以說只要文字還在,「書」就不會消失。就連你現在所讀的這段文字,也是一種「書」。
如今人人都識字、人人都可以讀書。但你是否曾想過,「識字讀書」也曾經是一種特權?曾經,書寫的工具極為稀有,只有皇室貴族能讀書,只有他們能透過書得到知識。隨著書寫工具的普及,「讀者」也越來越多元。婦女與幼童可以讀書,販夫走卒也可以讀書……如今,無論你是誰,都能享受閱讀的趣味。
古籍是以前人讀的書,我們現在所讀的書,未來有一天也會變成「古籍」。但是當人們的生命隨著時間消失了,他們讀過的書,依然會留在這個世界上,告訴後面的人:我們這個時代閱讀的是這樣的書、我們吸收的是這樣的知識——作為讀者的我們,是這樣活著的。
從小到大,我們都在不同的書本上,讀過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默背過李白、杜甫和李商隱的詩句。或許,我們也對《三國演義》「草船借箭」或《紅樓夢》「劉姥姥遊大觀園」等古典小說的情節,耳熟能詳, 朗朗上口。此刻的我們,可以隨時展讀這些文字,也可以在網路上輕易的以關鍵詞召喚出全文。但是,你是否也曾經想像過:這些年代久遠的文字,最初是以什麼樣的方式,被書寫在紙頁上?
這是由文哲所同仁共同製播的Podcast頻道。2020年9月2日正式開播,每週三上架新節目,有時特調一杯文學的優雅午茶、有時冰滴一杯哲學的醒腦咖啡、有時溫一杯經學釀的醇酒,為生活帶入人文風。透過文哲所網站的連結點、Sound on聲浪或 Apple Podcasts等平台,都可以與我們空中相聚,一起遨遊人文風,一起瘋人文。
孔子所在的時代(東周),書的形式是「竹簡」。用竹簡卷成一卷一卷的書,很大又很重。因此書的數量很少,也只有重要的文字(比如一定要傳下去的經典)會被記錄在書上。因此孔子就算看遍了他那個時代所有的書,恐怕也比不上我們現在,一個成人從小學讀到大學的閱讀量。
所以那時代,勤奮的讀者重點不在廣泛閱讀,而在「精讀」。孔子讀《易》「韋編三絕」,綁竹簡的皮繩都斷了三次,這說明他是一個喜愛精讀跟重讀的讀者。
至於那時候稱讚學問廣博的人,是「學富五車」,意思就是讀了五車的書。如果放在現在,書的體積小,五車確實很多。但當時書的體積很大,五車竹簡的內容,相形之下可能其實少得多。
在三千多年,人類要留下文字,遠比我們現在困難許多。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甲骨文字,都是一字一字用刀在龜甲或獸骨上,慢慢刻下來的。除了甲骨文以外,另一種刻於青銅器上的「金文」,也相當費時費力。這些文字能保留到今日,讓我們看見,本身也是個奇蹟。因為在二十世紀初,研究者們發現了中國河南安陽的殷墟,甲骨文才出現於這個世界上,使我們今日得以親眼看見這些來自三千多年前的文字。
因為留下文字很困難,因此在那個時代,「書寫」是皇室與貴族的特權,平民則極少有這樣的機會。這與我們現在「幾乎所有人都能識字、寫字」的情況,有非常大的差異。
因為文字很珍貴、很稀少,因此只用於重要的用途。我們今日所知的甲骨文,便是用於國家祭祀。
圖上這一片甲骨,源自中研院史語所收藏的「帶卜辭龜腹甲」。它刻下了一段卜詞,是在辛酉這一天,詢問是否可以戰勝敵對的方國。
在王羲之生活的魏晉,與杜甫的唐代,讀書的方式都跟我們現在不一樣。我們現在裝訂成冊的書,稱之為「冊子體」,是從宋代以後才開始流行起來的。在那之前,書的形式是「卷子體」。
卷子體的書是怎麼樣的呢?它是一種從竹簡演變而來的紙本書。雖然漢代以後,紙已經漸漸取代了竹簡,但是紙做的書,閱讀方式還是跟竹簡一樣:平常卷成一卷,閱讀時,把卷起來的紙翻開。整本書就是一張長條型的紙,沒有一頁一頁的書頁。
因此我們可以想像,王羲之臨摹的帖子,不是我們現在一本一本的字帖;杜甫看書的時候,是不需要「翻頁」的。如果杜甫不小心穿越到現代,或者早一點,穿越到明代好了,他去書店都會認不出書的樣子。
相較於宋代,詞人李清照與其丈夫趙明誠會玩「猜猜那段內容在書的哪一頁」的遊戲,或者我們現在會說「我記得那一段在中間這幾頁」,王羲之與杜甫,都沒有辦法說「我記得那一段在第幾頁」——因為他的書從頭到尾,就只有一頁。
我們現在若想要複製一段文字,只要拿去影印,沒幾秒就能擁有一份副本。但在沒有影印技術的年代,要複製一段文字,往往便必須用手抄。可以說人類自有文字以來,「手抄」曾經長期是複製文字最主要的形式,即使後來雕版印刷興起,也並沒有完全取代手抄書籍。畢竟提筆就抄這樣的機動性,不用受限於技術、資金等問題,還是有它的吸引力。
手抄的書籍稱之為「寫本」或「抄本」。在宋代印刷技術興起之前的古籍,主要都是寫本。但是一千年前宋代的雕版印刷書籍已經很少見,我們又要到哪裡去看更早以前的寫本呢?二十世紀初除了有殷商遺跡的出土,另一個重要的考古大發現,便是中國甘肅敦煌的石窟。敦煌寫本當中有許多佛經,例如我們網頁上的這一份寫本,描繪自現藏於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的敦煌文獻《大方等大集經》。
這些經書的背面,有時會有一些文學作品。例如傅斯年圖書館也收藏一份《觀無量壽佛經》,它的背後是一首「女夫詞」。這些敦煌文獻中的文學作品相當重要,它們的出土,有時甚至改寫了文學史 。
敦煌文獻中的文學作品,由於年代相當早,因此極具研究價值。但對彼時的人來說,又是如何呢?對於抄經的僧人而言,或許佛經才是「正面」,文學作品只是他們在正面之外的背面空間,順便抄下來的附加之物。他們可能也沒想到,當初隨手抄下的文字,竟然在數百年後成了重要的研究材料。
手抄很花時間也很花人力,抄下來的文字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精準。對於現代我們龐大的知識胃口來說,抄書實在費時又費力。但是當到了宋代以後,印刷技術終於變得發達,這時居然有人認為,新科技害大家變笨了?
說這句話的人是著名思想家朱熹。他說,因為印刷書的關係,大家讀書沒有以前精細了。
過去還沒有印刷術之前,要複製一本書只能用一字一字手抄。抄完一本後,書的內容也記在腦袋裡了。但是印刷本的出現,讓人們不必都要辛苦抄書。這應該是福音,但是朱熹卻批評,人們因為懶得抄書,對書的內容體會越來越粗略。看來「現代人讀書沒有以前人認真」的批評,至少已經存在八百多年以上了。
印刷術發達以後,賣書的書坊出現了,書籍變成了商品,取得書籍的難度也大大的降低。從宋代到明代,讀者階級擴展,這時就連販夫走卒、女子孩童,都是可能的讀者。以往知識的趣味只屬於精英份子,如今漸漸不再高不可攀。
就像我們現在有給小孩讀的童話、繪本書等,明代人也有給小孩看的「蒙學」教材。當代的故事書中常有教育意義,引導孩子思考人生的道理;明代的蒙學讀物也要教育小孩應該具備哪些品格、長成一個有益於家庭國家的大人——不過那些,主要是明代需要的品格。四百年前的需求,當然會跟現在有些不同。
明代有一本相當流行的《日記故事》,是為兒童而編寫的書。書中搜羅了大量歷史人物故事,從好學、孝親、友愛、敬長到誠信、清廉、勤政愛民,分類展現一個又一個正面待人處事的實例,可以說是明代「品格教育」的基本教材。
清廉、勤政,這些官員的品德,現代人比較少再拿來教小孩,《日記故事》彷彿已經離我們很遠。不過,如果你聽過「二十四孝」的話,這些「二十四孝」故事,其實就是從明代的《日記故事》裡發展出來的。這部看似距離現代頗為遙遠的故事書,它的影響力,可能比我們想像中的深且長。
明代的出版業蓬勃,已經讓大量的實用、娛樂書籍出現在市面上。但到了晚清,又有一波革新。晚清出現了「報刊」這種新媒體,它不同於傳統書籍,有「持續的出版頻率」,與「快速的訊息傳播」兩種特性,持續出版的報紙與雜誌,不停地把最新發生的事件帶到人們眼前。因此時下發生的政治大事,人們都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閱讀到。
過去,人跟人面對的溝通,是相當即時的交流形式;但是因為報刊可以突破空間的限制,一次向不特定的對象傳播眾多資訊,因此人們不再像過去一樣,要面對面才能交換意見。時下發生的政治、社會事件,也因為報刊,而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討論的問題。
甲骨文與金文的時代,一個字光是要被刻下來都非常不容易,而現在,我們在電腦上一分鐘可以打出一百個字。原本需要仰賴紙、帛這樣的物質才可以存在的文字,現在甚至不需要形體,也不用擔心紙張有限的問題。電子面板上可以呈現的文字量,是無限大。
書寫的成本變低了,文字脫離了物質的肉身,變得更加自由。我們真正做到了「隨時隨地都可以寫作與閱讀」,現代人的閱讀量,越來越大……但是在每個時代,「因為科技進步,所以現代人不讀書了」的看法多少存在。這數十年來,也會有人覺得「影印越來越方便,所以現代人不讀書了」、「資料庫越來越方便,所以現代人不讀書了」。
當書籍型態改變,閱讀方式也產生了改變。新的閱讀方式,對比於過去吸收知識、訊息的作法,因為更快更大量,讀者往往難以「細嚼慢嚥」,因此有時看似一種學習深度的倒退。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有那麼一天,人們開始說「現代人都不google了,真是越來越不認真了」?
這幅乙丑(1925年)清河月(農曆四月)雷悅題「郋園先生六十二歲玉照」,被視為為葉德輝(1864-1927)的遺像,畫面正方頭像是主人翁頭像,身體則是細筆描繪白袍廣袖,右手捧著一部線裝書,畫面左右兩邊則是許崇熙所題輓詞,右方輓詞「城闕陰霾積,郋園首見烹。高才生不偶,大亂死無名。竟爾忘溝豁,居然厄丙丁。驚飈動湘水,時作不平鳴。」左方輓詞「戊戌竟逃死,相持三十年。陰陽互消長,運命若捐遷。名本為身累,人甯共瓦全。遺書滿天下,海外亦爭傳。」
葉德輝三歲曾患痘症,因此留下了明顯的痘疤,左右臉略不平衡,嘴角微斜,以及齙牙的徵兆。因此金天翮〈葉奐彬先生傳〉說他「先生貌清醜,口操湘音,卞急不能為雅辭」,友人王闓運在日記當中提到葉德輝的時候,也常以「葉麻」稱呼他。正因為「貌寢」,葉德輝一生留下的肖像並不多,或者側身示人,以遮掩他相貌上的缺陷。
容貌與年壽一樣,皆有時而盡,對葉德輝而言,能夠通過歲月的考驗,大概只有他的收藏與出版事業吧。葉德輝在《書林清話》──一部記錄他畢生鑽研書籍歷史與版本知識的著作──中,開卷第一篇〈總論刻書之益〉便宣告:「積書與積陰德皆兼之,而又與積金無異,則刻書是也」,這是他對於北宋宰相司馬光的名言「積金不如積書,積書不如積陰德」提出顛覆的意見,書籍可不僅僅只是書籍而已,書中自有德業學問,讀書固可以修身養性,但若是個人修養不足過人,那沒關係,刊布古書也是一種可以永垂不朽、終古不泯的方法!
葉德輝一生刊刻圖書逾百部,放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來看,都算是小有規模的「個體戶」了,更何況他所身處的時代,中國的現代化照相印刷技術才剛開始起步而已。葉德輝的圖書事業是鑲嵌在一個更龐大的印刷出版與知識環流當中,包括借閱、贈送、買賣、複製、營銷書籍的過程,牽涉到當時的上層官員、文人雅士、市井商販、刻工裝裱等各個階層的人群,形成了複雜的關係網絡,是理解清末民初文人生活重要的圖景之一。
今日湖南省長沙市天心區有一座天心閣,往西北邊走有一條熱鬧的商業街道,名為坡子街,那裏曾經是晚清民初葉德輝家族的故宅所在。那裡也曾經有座深門大院,其中一幢屋子掛著「觀古堂」的門額,正是葉德輝藏書閣的名字。作為當時著名的藏書家,葉德輝的觀古堂遠近馳名,許多知名文人都曾到他的藏書閣裡觀覽古籍、談書論學,這樣的榮景直到1938年11月13日,一場文夕大火使得觀古堂付之一炬。
中國歷代收藏家似乎都必須面對這種聚散無常,或許就是親身體驗聚書與藏書的辛勞,也深切明白經歷禍亂鼎革的蹂躪,所聚珍寶終有流落散佚的時候,才會對此刻手中所擁有的藏書眷眷不捨吧,葉德輝的〈藏書十約序〉便道出了這樣的書寫心理,他「舉歷年之見聞,證以閱歷之所得,述為十約,以代家書」,告誡的對象是葉氏子孫,期望子孫能守住家藏圖書,無奈葉德輝逝世不過十年,觀古堂便灰飛煙滅。
《藏書十約》列舉了十件事:購置、鑒別、裝潢、陳列、抄補、傳錄、校勘、題跋、收藏、印記,提出一套細緻而結構緊密的藏書規範,更是他寵愛書籍的具體行動。他不僅勤於物色、積極收購,取得古籍之後,更是進行一連串精細的文物修補工程,並採取最適當的陳列與保存方式;同時他也製作複本,在抄補、傳錄、校勘、題跋的過程中,斷爛缺葉的古籍反而華麗地變身,成為完璧。葉德輝不但講究收藏書籍的空間規劃,注意環境的溫度與濕度,利用香料與藥水防止蟲害,遠避火苗以免燒毀,他甚至不輕易將書籍借人,即使客人親自遠道而來請求閱覽,也要嚴格限制入室者的身分,就是怕有不肖人士為了盜取珍本而貍貓換太子。
葉德輝身後,大火燒掉了觀古堂,這些藏書也顛沛流離。他的兒子對藏書不感興趣,1930年代便打算將觀古堂收藏轉賣出去,起先與湖南省政府協商,但交易未果,後來盡數變賣給日本商人山本;倒是他的姪子葉啟勛兄弟受伯父薰陶,盡力保存部分書籍,最後在1950年代中國內部動盪之際,將圖書悉數捐贈湖南省文物管理會,成為今日湖南圖書館善本收藏的基礎。從私人藏書閣到公眾圖書館,從藏書十約到政府管理,人與書、書與人的關係仍然以各種不同的面貌滲透我們的生活。
葉德輝的身家優渥,藏書甚豐,進而編纂圖籍、出版珍本,其中特別注意版本的考校和輯佚。正因為他精通版本、刻工及裝裱,又善於掌握時論與風尚,所以經常透過序跋來探討著述要旨與抄刻源流,或者辯論一書之是非,巧用典故,寄寓其個人與時事的看法。
在葉德輝《觀古堂藏書目》的子部中,收錄有方技類67種,都是攸關民命、却病延年之術的書籍,又分成醫經、本草、經方、房中和神仙五類,其中包含了他自己輯刻的《素女經》、《素女方》、《玉房秘訣》、《玉房指要》、《洞玄子》五種房中佚書。回顧葉氏一生,曾多次臥病在床,再加上岳家勞氏是長沙地區重要的中藥商,對醫方自然耳濡目染;更關鍵的是,他在二十八歲失偶,從此鰥居不續,而有自調坎兌的需要。凡此皆是造就他好尚這些書籍的因緣。
然而考慮到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期,醫療傳教士藉由醫療傳教,並透過翻譯介紹西方的解剖學、生理學等知識,矮化傳統醫學的時代背景裡,對於葉德輝出版這類書籍的苦心,或許會有更深一層的理解。葉德輝在光緒24年(1898年)撰寫〈西醫論〉,時值甲午戰爭(1894年)之後,維新派與保守派共同關心「保種保教」的議題,這篇文章即是在此語境中產生的「衛生」論爭。表面上在抨擊西醫誤謬,不可盡信,卻處處扣緊性命、人心、秉賦、種族,將西醫想像為建築於尸變解剖之學、金石剋伐之藥的技術,意圖滅絕黃種,並擴及政經面向,批評西人以通商牟利,以傳教惑亂耳目,使得國脈日促,人心日亡,這背後其實是反應了中、西醫學交會之際,知識分子對種族「生命」的憂慮。
1903年葉德輝透過日本商人白岩龍平(1870-1942)的幫助,獲得僧人水野梅曉(1877-1948)提供的日本古籍《醫心方》,從中輯錄並刊刻中國隋唐時期以前的中土房中古籍。但1907年他贈送《觀古堂全書》給張之洞的時候,卻刻意把這類書籍抽掉,可見直到二十世紀初,中國傳統房中專著還是蒙受淫穢的污名。
另一方面,隨著晚清以來西方傳教士的譯介,在清末文化市場上已開始流行生殖醫學方面的書籍,直接涉及生殖器、交媾,乃至婚姻制度、避孕、墮胎等。葉德輝對這些書籍並不陌生,他批評當時的「妄人」喜歡談論「男女裸逐」,企圖將「衛生學」的新名詞、新論述,重新拉回中國傳統養生廣嗣的聲口,而後進於大同,亦是回應了當時強種、強國的討論。
雖然葉德輝希望透過出版大大方方地與世人共享性學,但終究有其文化與時代的限制:這類書籍雖然重視男女在性關係中達到相互滿足,但中國傳統的房中論述,基本上還是站在男性的立場,即使道家具有潛在的母權意識,更多考慮婦女的生理需求和感情需要,但往往時伏時現,無法成為主流。
走過一個世紀,今日再回頭反思這些論爭,葉德輝所代表的守舊群體對於「異」文化的認知與想像,以及其中的挫折與反動,乃至於守先待後的心態、實踐與影響,體現了中國現代化過程裡,西醫與西學衝激下新的知識生成的過程。到五四時期周作人藉由對葉德輝的批評,提出自己的訴求,包括坦白談性的現象與關注愛的藝術,也證明了葉德輝性學叢書的出版已為人的覺醒、性的覺醒發聲作準備。
作為「物」的一種型態,書籍的功能不只是拿來閱讀而已,對於明清時期的藏書家而言,跟書畫、陶瓷、金石之類的藝術品一樣,同樣具有文物與骨董的價值。在歷史上流傳的藏書家軼聞中,有一類型的故事就是收藏家願意付出天價、或者超乎常理的代價,只為了擁有一部古書,譬如晚明著名文人王世貞(1526-1590)曾以一座莊園換取一部宋版《漢書》,而同時期另一文人朱大韶(1517-1577)甚至為了一部宋版《後漢書》,賣掉他的小妾,據說這位很有才華的侍妾臨行訣別前,題詩於壁:「無端割愛出深閨,猶勝前人換馬時。它日相逢莫惆悵,春風吹盡道旁枝。」朱大韶讀詩之後,悵惘不已,沒多久便去世了。
這些故事記載於後人筆記當中,作為巷議街譚、稗官野史,未必全然都是真實的歷史,但卻反映出當時古籍文物市場的確存在某些風尚,決定了書籍的價格/價值有雲泥之別。想要找出書價變動的規律,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這固然受到文獻不足徵的條件所囿,我們僅能從少數序跋、書信或片段的札記裡驚鴻一瞥交易活動的某些時刻,更複雜的仍然是人們的意志與情感在其中的作用,書肆、文物商人、掮客、政府官員、文人群體等彼此之間的交際往來,使得某些稀見書籍被炒作成為鬥富爭奇的玩物。
《書林清話》是一部談論古籍版本與相關知識的專門書籍,展示出葉德輝的博學多聞與鑑別眼光,其中有一篇〈宋元刻本歷朝之貴賤〉,便是從各種瑣碎的史料紀錄當中,整理出明清各個時期宋元刻本的價格。就他的觀察,宋元刻本在前明時期還不至於太昂貴,自明末錢謙益、毛晉、季振宜、錢遹等著名藏書家以宋元刻本為尊,促使價格日益水漲船高,清初康熙時期已有商人炒作,至乾嘉年間,價格更是十倍於康熙朝,到葉德輝所身處的晚清民國之際,國內戰亂頻仍、諸多藏書屢遭兵禍,宋元刻本更是物以稀為貴了。
葉德輝經眼的古籍既多,也頗為自負,他詳述明清書肆射利,往往作偽欺人,或者翻印宋板再加以剜補改換,或者抽換掉說明重刊過程的書序,或者竄改補校刊者的姓名,或者偽造收藏家圖記鈐滿卷中,或者利用真本的跋尾題籤作煙霧彈,種種手法變化多端,他還批評當代藏書家陸心源自誇「皕宋」,宣稱自家收藏宋本書有二百種之多,但實際上只是個灌水的數字,真正有價值的宋本只有十之二三,根本自欺欺人、魚目混珠。對葉德輝來說,珍貴的宋元刻本固然有助於校勘,但佞宋之癖,入於膏肓,乃至於愛妾美婢換書之類的情事,未免大煞風景。
晚清的古籍文物市場上,宋刻本究竟被炒作到什麼程度?葉德輝說,他曾聽說當時有張南皮以三百金購宋板《詩經朱子集傳》,徐梧生以三百金購北宋本《周易正義》,這是光緒年間的事,而庚子拳亂之後,猶聞京師書估以五百金售宋人李璧《雁湖集》,貴池劉某以番餅四百圓得汲古舊藏宋本《孔子家語》,縣人袁思亮以三千金購宋牧仲、翁潭溪所校殘宋本《施注蘇詩》。三百金、五百金、番餅四百圓、三千金是怎樣的概念,這必須考慮到晚清時期的貨幣與物價。
晚清通行的貨幣包含番餅(洋錢)、白銀、銀元和銅錢,彼此之間可以匯兌,銀元和銀兩比價相對穩定,銅錢與洋錢則變化很大,大抵來說,日常生活多以銅錢交易,而國家財政收支、官餉、兵餉、大額商業貿易則多用白銀。至於當時的物價,以北京為例,庚子(1898年)以前在北京租房子一年租金大約四兩銀子,雖然20世紀10到20年代的物價飆漲了約25%,但一個富裕人家的一年開銷也不過1000兩銀子左右。由此基準來看,一部宋版書的價格就佔了富裕人家生活費的三、五成、甚至兩、三倍以上,不愧是有錢人的遊戲!
消費項目 | 消費金額 | 消費內容 | 資料來源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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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費項目 1.住房 | 消費金額 72兩 | 消費內容 宣南四合院一座,有屋二十餘楹,有軒有圃,廣植花木。 |
資料來源
李慈銘日記 曾樸《孽海花》 |
消費項目 2.僕人 | 消費金額 135.7兩 | 消費內容 男僕一名、更夫一名、女傭兩名、廚師、車夫各一名。 |
資料來源
李慈銘日記 何剛德《春明夢錄》《清季北京當鋪資料》 |
消費項目 3.車馬 | 消費金額 42兩 | 消費內容 自備騾車,飼養鐵青騾一匹。 |
資料來源
那桐日記 李慈銘日記 翁同龢日記 夏仁虎《舊京瑣記》 |
消費項目 4.衣服 | 消費金額 144.7兩 | 消費內容 男僕一名、更夫一名、女傭兩名、廚師、車夫各一名。 |
資料來源
男主人:每五年購皮袍、外褂、馬褂、皮帽、皮暖鞋一套;每五年購馬褂、棉袍、毛兒窩 一套;每年添置內衣、褲、衫各三件和鞋三雙;每年添置夾或單袍一件配馬褂;每年添置紗或綢袍一領。
女主人:消費金額與男主人相同。 每位小孩:每三年購棉褂、罩褂、毛兒窩、棉帽一套;每年添置兩套內衣衫、褲子兩條、鞋兩雙;每年添置夾或單袍子一領,配馬褂;每年添置紗或綢袍子一領。 |
消費項目 5.取暖 | 消費金額 36.4兩 | 消費內容 燒煤12160市斤。 |
資料來源
鄧雲鄉《增補燕京鄉土記》 小栗栖香頂《北京紀事》 |
消費項目 6.飲食 | 消費金額 159.7兩 | 消費內容 每天有雞、魚、肉,一年食米66000市斤,食油240市斤(包括傭人消費在內)。 | 資料來源 據李慈銘日記估算 |
消費項目 7.小孩教育 | 消費金額 96兩 | 消費內容 請一位翰林在家教讀。 | 資料來源 齊如山回憶錄 |
消費項目 8.娛樂 | 消費金額 166.4兩 | 消費內容 男主人每週聽兩次戲;每週在酒樓宴請一席。 |
資料來源
李慈銘日記 夏仁虎《舊京瑣記》 |
消費項目 9.其他 | 消費金額 100兩 | 消費內容 購書、人情、看醫生等。 | 資料來源 估算 |
總計 | 983兩 |
本站共分為五個區塊。
百人小傳 收錄與葉德輝有書籍交流與往來互動的晚清重要人物,除此之外,由於葉德輝雅好梨園,又與王先謙籌組湘劇同春班,是以在「百人小傳」資料庫中亦收錄許多與伶人相關的材料,此處亦可為戲劇領域提供些許研究素材。
觀古珍藏 以葉德輝的印刻與珍藏書籍為核心,藉由書籍小傳與書影,展現葉德輝於書籍的偏好與品味,更透過圖文對讀功能,提供閱覽者一個數位文本閱讀的環境。
視覺展示 透過三種數位工具呈現葉德輝的生命史,包含以時間軸(Timeline)描繪葉德輝生平事蹟的「大事記」、以地理資訊系統(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, GIS)探索葉德輝平生移動軌跡的「行跡地圖」、以及藉由社會網絡分析工具(Social network analysis, SNA)揭示與葉德輝相關的「人物—書籍」交流網絡。
資料庫檢索 從人文研究需求出發,建置葉德輝著作集全文、人物、書目資料庫,並提供自訂關鍵詞與主題關鍵詞檢索。
主題研究 透過主題短文,介紹葉德輝的藏書故事,幫助讀者掌握中國現代化知識建立的過程,藉此將嚴肅的學術專題轉化為具有時代意義的科普報導,期將學術研究課題轉為與常民生活相關、或是與其有所關連的文章。